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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日, 炎暑将临, 雷雨增多。耳房槅扇下,上次抄家时被踩踏的芭蕉经过张氏的精心侍弄, 已恢复生机。
屋内外,厚毡尽除,苏芩靠在槅扇旁,身上一件薄袄, 目光落在那株芭蕉上。阴满中庭,芭蕉飕飕, 书房内秦氏与苏博正在闹腾。但说是闹腾,也不过就是秦氏在抱怨苏博而已。
因着秦氏有孕,苏博只能期期艾艾的点头应下, 然后端茶倒水的伺候人。
秦氏年岁已大, 这个孩子留不留还是个问题。
这事苏芩不掺和,因着秦氏本来就是个有主见的。
陆霁斐每日先拐去陆府, 收拾妥当, 然后进宫上朝, 下朝后回苏府。
正是巳时, 男人下朝, 出现在廊下。
苏浦泽早早抱着怀里的书籍坐在美人靠上等着,见陆霁斐来了, 赶紧将今日读的书给男人看。
男人站在廊下, 就地给苏浦泽解惑。
苏芩靠在槅扇旁, 撑着下颚, 神色怔忪的盯着男人瞧。
陆霁斐的身上穿一件四爪云龙过肩妆花缎,戴梁冠,身侧颀长的立在那里,龙骨凤姿,金相玉质。
“姀姀……”苏芩的裙摆被人扯了扯,她低头一看,苏蒲顶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胖脸,神秘兮兮的把手里捧着的东西递给苏芩。
苏芩拨开噗噗手上的烂叶子一看,只见她手里捧着的竟是一只小奶狗。小奶狗真的很小,只苏芩巴掌大,被苏蒲捏在手里,奶声奶气的叫唤,使劲挣扎。但因着力气太小,只能被苏蒲攥着身子,动弹不得。
“哪里来的?”苏芩赶紧将小奶狗接过来,然后让苏蒲将洗漱架上挂着的大毛巾取下来,替小奶狗团了一个窝。
小奶狗舔着苏芩的手掌,一双眼黑乌乌的透着水渍,就跟外头被雨水洗刷过的黑石一般干净。
“噗噗,你去厨房,掰点小馒头过来,再端一碗热水。”
苏蒲点头,兴颠颠的去了。
那头,陆霁斐讲完了书,把苏浦泽打发去了,转身进耳房,却不防看到苏芩蹲在地上,手里正捧着一物事。
小姑娘背对着陆霁斐而蹲,男人缓步过去,先入目的是那张浸润在日头下的白瓷小脸,而后是贴着一只毛绒物事的鼓囊胸脯。
因着在苏府,所以陆霁斐并未多放肆,已好几日未曾碰过苏芩,如今一瞧,心下不禁暗叹,这小姑娘的胸前好似又鼓囊了些,难不成真是苏府好,水土养人?
“呜呜呜……”小姑娘双掌间传来奶叫声,陆霁斐终于艰难将目光移开,落到苏芩手掌上。
只见那白腻手掌内毛绒绒的窝着一团物事,竟是一只小奶狗!
男人的脚步顿在当下,他霍然往后退一步,然后又往后退一步。
苏芩蹲在地上,没发现陆霁斐的异样,只细细的替小奶狗擦了擦身上干结的脏泥块。
“姀姀……”苏蒲捧着一只白瓷碗过来,小胖腿一摆一摆的,小心翼翼的绕过陆霁斐,却不想还是因为走路不稳,而晃出来半碗水。一路滴滴答答的留下一道痕迹。
苏芩接过苏蒲手里的碗,然后看着苏蒲再从胸前挂着的小布袋子里头挖出一个跟小奶狗差不离大的白馒头,双手捧着,递给她。
这只小布袋子是张氏给苏蒲做的,因为苏蒲喜欢吃各式零嘴,所以张氏便用碎布给她做了个布袋子,好让她方便带着,随时能吃。
苏芩将白馒头掰碎了放到热水里泡着,然后端到小奶狗面前。
小奶狗嗅了嗅,“噗呲”一下就将小脑袋栽了进去,“呼哧呼哧”的吃的连脸都看不到了。
“姀姀……”苏蒲蹲在苏芩身边,小胖手指了指小奶狗。
苏芩笑道:“这是狗。”
“勾……”苏蒲口齿不清的说完,突然伸手指了指已退到户牖处的陆霁斐。
苏芩赶紧把苏蒲的小胖手给拍了下来。
连她都只敢在心底里头唤这厮几句疯狗,这小娃娃这样明目张胆,真是不要命了。
苏蒲疑惑的眨了眨眼,双眸黑乌乌的似乎很是不明白苏芩为什么要把她的小胖手给拍了下去。明明她只是想告诉三姐姐,三姐夫在外头呢。
小奶狗吃的起劲,两条后腿都飞起来了,模样怪异的可爱。
苏芩笑眯眯的抚了抚小奶狗的小脑袋,正准备起身跟陆霁斐说话,却见那人转身出了耳房,立在户牖下,跟不知何时到的青山说话,且面容严肃,唇色竟有些泛白。
苏芩探头看了看,想着难不成朝廷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陆霁斐侧眸,往耳房内看一眼,小姑娘正歪头盯着他看,小脸白腻腻的,双眸水亮,眼尾氤氲,似乎用指尖稍微一按,就会哭出来。但男人视线下移,看到那只几乎埋进碗里的小奶狗,立时偏头,领着青山而去。
这么急?苏芩噘了噘嘴,把吃完的小奶狗抱进毛巾卷里,替它擦了擦身子。
“噗噗,这只小狗你是从哪里捡到的?”
苏蒲指了指庭院。
苏芩转头看一眼,想起昨日里的雷阵大雨,将中庭的围墙冲垮了一角。苏蒲方才脸上沾着泥,小奶狗身上也满是污泥,所以这小奶狗应当就是被苏蒲从那个角落抱回来的。
“走,我们去看看。”牵着苏蒲走到墙角,苏芩随手折了一根枯树枝往内戳了戳,戳到一块软绵绵的东西,稍拨开以后,发现是一条母狗尸体。
捂住苏蒲的眼睛将人往后推了推,苏芩看着那只刚死不久的母狗,用枯树枝拨着旁边的烂泥,将它给埋了。
那头,陆霁斐这一走,就是大半日,苏芩用了午膳,直等到掌灯时分都没见人回来。
“红拂。”苏芩替睡熟的苏蒲掖了掖被角,然后将正在添灯油的红拂唤进来。“今日你们爷走的时候可说过什么?”
红拂细想了想,摇头,“并未说过什么。”
苏芩颔首,将目光落到那只窝在绣篓子里头的小奶狗身上。母狗死了,小奶狗若不是被苏蒲发现,怕是也逃不过噩运。天气还算冷,大毛巾不保暖,苏芩索性就将绣篓子翻出来给小奶狗做了个窝。
一连三日,陆霁斐竟都没出现。
这几日,天气忽冷忽热,张氏染了风寒,不能照料苏蒲和苏浦泽,再加上秦氏有孕,身子不便,苏老太太又年事已高,苏芩细想片刻,便将苏蒲和苏浦泽一道带去了陆府。
“姀姀,陆府不比自家,你要记得上尊长辈,下护小辈,我一向听说陆府的老太太和姑奶奶不好相与,你又跟你祖父像极,是个气不能容物的,这脾气可得收敛些。”秦氏拉着苏芩的手,一副忧心忡忡之相。
“嗯,女儿省得,母亲不必担忧。反倒是您,要多注意身子。”苏芩提醒道。
秦氏面色一臊,赶紧挥手将人赶走了。
苏芩领着苏蒲和苏浦泽坐上青绸马车,往城西陆府去。
……
在苏府住了小半月,乍回陆府,苏芩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府内原本皑雪漫天之相已敛。中庭内外,阴阴夏木,晨起竹露滴清远,迎面打来的风尚带着股晚春的刺骨寒意,青砖地上皆是雨水洗刷过的痕迹,氤氲漫绿携带夏意,铺叠而至。
苏芩紧了紧身上的桃红纱地彩绣花鸟纹披风,抬步入内宅。身旁跟着两小萝卜头。
“来。”苏芩左手牵着苏浦泽,右手牵着苏蒲,将人带到耳房内。
苏蒲和苏浦泽的厢房还没收拾出来,暂跟苏芩一道住。苏老太太怕苏芩不能分.身照料,便将冬梅也派了过来。
耳房内打扫的很干净,苏芩看一眼木施上挂着的朝服,暗想这厮明明在陆府,怎么却不回苏府?难不成是因着她久不回陆府,所以这厮生气了?那这心眼也真是太小了一些吧。
苏芩心中俳腹片刻,视线一转,突然看到那被置在耳房槅扇下,那张花几上的漆器,整个人一僵,面色煞白。
“绿芜,这个东西……怎,怎么会在这里?”
绿芜闻声进来,看到花几上的漆器,福身道:“奴婢听说是爷吩咐,让青山带人搬过来的。”
“陆霁斐人呢?”苏芩噎道。
“在书房。”
将苏蒲和苏浦泽托给冬梅和绿芜照料,苏芩扭身就去了书房。
书房外,站着蒹葭,苏芩一路过去,进门时蒹葭偏了偏头,与她蹲身行礼。
苏芩目不斜视,提裙跨门槛,一气呵成,但在入了书房后,那气势汹汹的气势却陡然一敛,缩着小脖子跟陆霁斐相隔数丈。没法子,那颗人头漆器还搁在耳房里头呢。
男人坐在红木书桌后,正垂眸批奏折。
苏芩轻咳一声,磨磨蹭蹭的坐到自己那张小书桌后面。
苏芩的小书桌跟陆霁斐的大书桌离的很近,她扭着身子往远离陆霁斐的那边坐了坐,粉嫩指尖抵在桌面上,那两根长指甲上染的丹红已消退一半,露出一截小月牙似得粉指甲。
书房内很静,静到能清晰听到外头中庭传来的鸟叫声。
苏芩偷觑陆霁斐一眼,声音娇嫩的开口道:“我回来了。”
陆霁斐手中紫毫笔不停,只淡淡道:“嗯。”
苏芩蹙眉,小脸儿尖尖的转向陆霁斐。双眸水雾中,印出男人那张俊美如俦的脸来。
“我去给陆老太太和姑奶奶请安去。”苏芩突然道。
陆霁斐依旧没有抬头,只道:“嗯。”
苏芩的黛眉蹙的更深,她看男人一眼,转身离去。
见苏芩走了,陆霁斐这才放下手中紫毫笔,却见那奏折上,除了寥寥几笔不相干的话,竟还写着几个锋利俊挺的“犬”字。
“爷。”青山站在书房外轻唤。
陆霁斐抬眸,看人一眼,将人招进来。
青山躬身进去,转身将书房的门关紧,蒹葭攥着手里的绣帕,垂眸走远。
“爷,小主子回来的时候,带了苏府的四姐儿和泽哥儿,说是要一道住上一段日子,奴才已吩咐去收拾了两间厢房出来。”
“嗯。”男人皱眉点头,状似漫不经心的靠在太师椅上,修长指尖搭在膝盖上轻点,脚下踩着一双嵌金线蓝条的长靴,声音沉哑道:“还有呢?”
“还有一个丫鬟,听说原先是苏老太太的贴身大丫鬟,唤冬梅。奴才已查过,是个家生子,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还有呢?”
青山努力细想了想,“这,好似是没有了……”
“还有其它活物吗?”陆霁斐绷着一张脸开口道:“如今我们是整个皇城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是飞进来一只苍蝇,你也得将它给逮出来。”
“是是是。”青山白着一张脸,一叠声应罢后,恍然道:“对了,爷。小主子还带了一只狗回来。只是奴才看那狗似还没断奶,小的很,应当是没什么威胁……”
在陆霁斐的黑脸下,青山越说声音越低,最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道:“是奴才失职,还请爷责罚。”
“下不为例,出去吧。”终于,男人大发慈悲的开口道。
“是是。”青山如获大赦,赶紧躬身退了出去。心道爷果真是心细如麻,看来连那只小奶狗的来历,他也得查查了。
……
苏芩从书房出来,脚步不顿的往陆老太太的主屋方向去。
正是晌午,日头不大,细碎阳光暖融融的透过层叠树荫落下来,被分割成块。厢房外的台矶上,坐着几个穿红戴绿的丫鬟,正在说闲话。
“就她,还指望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呢。我看呐,连那苏三的指甲盖都比不上。”
“可不是嘛,以为在爷面前得了脸面,就越发嚣张了。不过一个小小的丫鬟,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不过我觉着,那苏三长的真是好看,蒹葭这姿色,哪里能比得。”
“长的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做妾……”
“啪”的一声,最后那绿衣丫鬟的话还没说完,迎面就被扇了一个巴掌。
苏芩笑盈盈的站在那几个神色惊惧的丫鬟面前,神色无辜道:“你那处躲了只蚊子,我只是好心。”苏芩这一巴掌,可跟上次落在陆霁斐下颚处那软绵绵的一掌全然不同。
她小时跟着陆霁斐,在苏龚屁股后头学过武,虽后头嫌苦没继续练,但力气却不小,也会一些花架子,若是耍起剑来,还能似模似样。先帝在时,苏芩以一曲剑舞动皇城,打下她皇城第一美人的称号。
那时候若不是陈皇后拦着,先帝怕是就要将她这个美人收入囊中了。
这几个丫鬟嘴太碎,本来苏芩听见蒹葭的名时,并不想管,可后头却牵到她头上来。苏芩心中本就存着气,也怪那绿衣丫鬟倒霉。说谁不好,偏说她,可不就是找扇嘛。
绿衣丫鬟名唤青灵,是钱妈妈的亲生女儿。说起这钱妈妈,也算是个有来头的,她是跟着陆老太太陪嫁过来的,如今在陆府也算有点体面,专管太太奶奶出门儿的事儿。
这绿衣平时依仗着自己的亲妈,在府内也算吆五喝六,所以才会毫不在意的说出那些话来,却不想被苏芩给教训了。她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当即便寻自己亲母哭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