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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青灯古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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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死了?”我问道。

    祁珩笑道:“没有。”

    将军倒下了,伏羲氏这场仗,几乎全军覆没。

    后来,伏羲氏的救兵来了。

    伏羲氏的救兵,便是大耀的长子节芒,不知怎的,劝动了龙族来。龙族的战力不是一般种族可以比拟的。

    将军一息尚存,也没有被俘虏,被伏羲氏一方带回去了。

    大耀对于将军打了败仗一事,气得骂娘。一句话,把遍体鳞伤的将军关进了天牢。

    将军,是忠心的将军,是高傲的将军,只效忠大耀,不参与党派。说话做事,样样随着自己的性子来。

    所以当他得罪了大耀的长子节芒,却不自知。

    所以只有在他落难的时候,他才发觉,节芒这样厌恶他,厌恶他的清高自持,厌恶他的直言相谏。

    天牢里,终日阴阴沉沉,不辨白天黑夜,分不清时间的长度。

    将军坐立难安。

    他不怕怎样的刑罚,他只怕她还在等他。

    毕竟他的一个呼吸间,凡间便是十天半个月。

    节芒那日来了他的牢房,傲慢地、从上往下地看着他,眼底的轻蔑一览无余。

    节芒是来给他上刑的。

    节芒也是来摧毁他的骄傲的。

    将军受了墨刑。所谓墨刑,是划开脸部肌理,嵌入墨水。

    将军的脸因为墨刑而留下了一道道张牙舞爪的痕迹,尤其是嘴边那蜘蛛网一样的纹路,触目惊心。

    节芒斜着头,残忍地笑:

    “怕什么?过后还会更丑。”

    将军惶然。

    将军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节芒,是那回和他政见不统一,以至于他怀恨在心?还是彼时说错了什么话,让他觉得自己跟他对立?抑或又有什么误会……

    将军受了刑罚。

    魁隗出面,求大耀饶了将军。费了好一番功夫,将军才出了天牢。

    面对天牢外头明晃晃的日光,将军愣在那里。

    过了多久?他待在牢里有多久?

    将军发了疯一样地看到神仙就追着问:“我被关了几天?我被关了几天?”

    小仙惊诧。

    将军打了败仗,这是怒极攻心,发了疯?

    小仙愣愣地说:“将军,不要急,您先调养好身子,治好脸上的墨刑之伤,以后有的是机会赢回来。”

    将军揪住小仙的衣领:

    “我到底被关了几天?”

    小仙有点后怕似的缩缩脖子:“二十一天。”

    二十一天,二十一年。

    他整整迟到了二十一年!

    凡人才多少年寿命啊?为什么他生生错失了二十一年。

    不对,连带三天的仗,他一共离开了她二十四年。

    将军急匆匆地下凡,急匆匆地用法术把自己的相貌暂时恢复原样。

    站在那片荒凉的草地上,第一次,有了凡人说的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离开的时候,他骑着高头大马,气宇轩昂,自以为可以给她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回来的时候,他只不过一身布衣,低眉敛目,满心不忍地看着这一片荒凉的草地和再也找不到的小道。

    一个老人,提着扫帚走过。

    下雨了,草木深深,寒彻骨。

    将军的脚停滞了,连带着呼吸一起。

    “老人家,七娘怎么样了?”

    念出七娘的名字的时候,他的声线抖了抖。

    他明明知道七娘住在哪里的,他明明是可以找到她的。可是他现在不敢去那里,贸贸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如果七娘已经嫁了他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七娘一直在等,他更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她。

    老人眯着眼睛,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这位公子好生眼熟。”

    将军定睛一看,竟是个熟人。

    二十四天前,这个熟人还是和自己一般大的模样,二十四天后,他却分明是个老人了。

    雨纷纷,透骨的凉意密密麻麻浸透身心。

    七娘,也已经老了吧。

    前所未有的畏惧吞噬着他的焦急,他的勇气。

    凡人的衰老,他能承受吗?

    那个朝气蓬勃的女子,会不会,在这二十四年里,流失了一切他所熟悉的特质,流于俗人,不复当年模样?

    将军想起了自己的脸,摸了一下自己障眼法变换后看上去光滑如初的脸,忽然觉得世道很残忍,命运很嘲讽。

    老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叹口气:“我老了,眼神不大好,或许是认错人了。你说的那个七娘,我倒是认识。”

    将军一如死灰的眼睛,像是又活过来,忧心忡忡地看着老人。

    老人道:“看在你和那个人长得这么相像的份上,我便带你看看她这一生,就当是那个人回来了。”

    她这一生,什么意思?

    老人带他穿过荒草丛生的道路,看见斑驳的城墙,看见枯掉了的老柳树根,看见了青石板。

    老人说:

    “她一直都没有嫁人,一直都在等那位答应了娶她的那个负心人。”

    “她在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削发为尼,却依旧日日来这里等那个人。”

    “等到女伴都嫁了,熬到父母都走了,最终也没有盼来那个人。”

    “雷雨的时候,她就撑着破旧的油纸伞,在狂风暴雨里默默无言地看越来越窄的小道,越来越荒凉的村落。”

    “暴雪的时候,她就披一件大袄,在雪中冻得僵硬,眼睛也僵硬,僵硬地只看着一个方向,那个人离开的方向。”

    “她只得过一次那个人的消息,只说让她再等等,却没说要等多久。后来无论她怎么打听都再找不着那个人半点消息了。”

    “我们都在议论,要么,那个人是死了,要么,那个人,大概是把她忘了。”

    “她从前很快乐的、很爱笑的一个姑娘,自从那个人走了,就再也没有真正笑过,也一年比一年的沉默寡言,无声无息。”

    “一直到死的那天,她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凄凄怆怆。”

    远处牧笛声一声一声,悠长,凄凉,在将军的心里横冲直撞。

    漫天的大雨一滴一滴,冰冷,沉重,把将军伤得体无完肤。

    将军忽然觉得,是不是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从在凡间遇见她开始,到相知,相爱,再到私定终身,到后来的上战场,重伤,受刑,出狱,寻她,都是梦。

    一场来去匆匆,刻骨铭心的梦。

    将军深陷在江南的这场繁华梦里,一场烟雨蒙蒙,芙蓉花开的梦里,像那个女子一样,固执地不愿醒来。

    将军离开了。

    老人再也没有见过将军。

    因为将军剃了发,坐上蒲团,斋戒,终日敲打木鱼。

    一声又一声。

    像极了她的叹息。

    将军轻轻地念着他从前最不以为意的佛家经典《往生咒》里的句子。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

    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

    梦偏冷辗转一生情债又几本

    如你默认生死枯等

    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祁珩讲完了故事,这一回,彻底讲完了。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祁珩。

    为什么世间总是好事多磨,为什么有情人终究难在一起?

    祁珩把我护在怀里。

    我歪着头问他:“那个将军现在还在凡间,用这种方式守着那个女子吗?”

    祁珩笑着说:“你猜一猜。”

    我猜,我猜不出来。

    祁珩笑道:“以后你见到了他,自己去问问吧。”

    见到他?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啊。

    可是为什么我会见到他,他是谁?

    祁珩忽然很认真地对我说:“在一起实在是不容易的事情。不管未来发生了什么,都不能放手。”

    我想起七娘和将军,郑重地点点头。

    很快,夜幕降临了。

    我昨天让音儿陪我去园子里逛逛的。

    音儿不问我要干什么,我也没有告诉过音儿我的目的。我们既默契,又互相信任。

    多年以后,我能信任的,只有音儿,和祁珩了吧,不,还有魁隗。

    夜里天宫的园子总是十分敞亮的。

    节芒的两个庶子风长安,风长硕习惯了每日晚上在园子里蹦蹦跳跳,那位侍妾把这对双胞胎当成宝似的,必定也在。

    不过节芒就不同了。节芒今日也在园子。

    所以,当我把风长莫约到园子里,风长莫首先看到的便是节芒酣畅地喝酒,一手抱着那个年轻貌美的侍妾。远远地,蹲着风长安,风长硕。

    安乐幸福,正是风长莫从小期盼的天伦之乐。

    可惜风长莫的母亲早就死了。

    我的母亲也死了。

    我缓缓走过去,低声说道:“怎么不上前?”

    风长莫笑笑,云淡风轻的样子颇有祁珩的风范:“你故意让我看这一幕的。”

    我仔细看他。他的眸子没有祁珩那么清俊,反而有些阴郁。

    “是啊。要不要考虑考虑我上次那个提议?”

    风长莫忽然做出凶狠的样子:“你不怕,我把你说的那个提议告诉那人吗?”

    那人?

    他已经把节芒叫做那人了。

    不管怎么样,我的作为还是成功了一点是不是。

    我自信地笑着:“不会的。要说你早说了,难道还留到现在威胁我?”

    风长莫笑笑:“我承认,白泽预测得不会错。或许,魁隗会是个有能力,又心怀天下的天帝。不过啊……”

    他顿了顿,以极为无奈又语重心长的口气:“他可能不完全是你想的那个模样。他没有你想得那么完美无缺。对于你来说,他是个完美的父亲的角色,可是在其他方面,他可能在本质上有一些缺陷。”

    完美的父亲,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吧。

    可是其他方面的缺陷?

    我不知道。

    可是既然连白泽都已经预料了魁隗是未来出色的帝王。我们,在现在这个时间,就应该学会站队吧?

    风长莫还要顾念他和节芒那一点几乎不存在的父子情分吗?他还不来战对队吗?

    我说:“没有谁是完美的,总要有一些缺陷的。”

    风长莫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说:“那好,我加入你们。”

    我很高兴,我的舌头原来一直都很有用。

    可是魁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一个不太好的想法升起。

    因为我刚刚进这尘世,就遇见了魁隗。恰巧,我遇到了他作为一个父亲最最慈爱的一面,恰巧,我是他最爱的女人的女儿,恰巧,我只看到了他种种优点。而他,也恰巧在我最需要父爱的时刻,给了我父爱,给我宽容,给我帮助。所以对于他,我从来都是不设防的,我从来不会把一丁半点的坏事联想到他的身上。

    所以,那时致川扮成小神仙,和我说,是魁隗让他跟我传话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相信魁隗是为了我好。

    后来小神仙的意图暴露以后,我又很自然而然地认为,那些话是节芒的安排,绝不会是魁隗。

    魁隗早就猜测我是婆罗果,可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真相,让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最后经历那样的痛苦。

    忽然摸到自己腰间的小白玉瓶子,那里面是瑶姬凝结了一半的精魂。

    瑶姬,是我间接害死的啊。

    魁隗连这件事情都没有斥责过我。

    还有翩翎,我怎么忘了,临走的时候,她还让我代她好好照顾他的父亲魁隗的。

    我明明答应了的。我现在居然在怀疑魁隗?

    好可怕的想法!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明明不是节芒的女儿,为什么我会多疑得越来越像节芒?

    魁隗如今是支撑我的信仰之一,连魁隗这个信仰都倒了,我要怎么面对我的过往,我这一生?

    音儿说:“姐姐,祁族长的‘水信’又来了。”

    我微微一笑,大胆地在风长莫面前倒了杯茶,水气升腾,叠成我和风长莫都能看见的模样。

    既然风长莫已经答应了加入,我,也要摆出我的诚意,把祁珩发来的信息和他共享。

    毕竟水信能传递的信息不多,有些文字,只有我和祁珩懂。就算风长莫临时变卦,也不怕他会泄露多少秘密。

    我大大方方地请他看,一脸坦荡无私。

    他瞄了一眼,登时脸颊通红。

    怎么了?难不成这次祁珩的水信格外与众不同,格外重要?

    我是不是不该给风长莫看?

    我望了望,那茶水只布成了两个字:

    想你。

    想个鬼啊。

    这么重要,这么私密的传送机密的方式,他竟然用来传递情话!亏我还一脸无私地拿给风长莫看,失策失策,丢大脸了。